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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德喜| 南方雨夜的品茗——論臺灣詩人張堃詩集《調色盤》

孫德喜 新大陸詩刊 2022-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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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客來茶當酒,齊白石
◇原文刊登於《新大陸》詩刊 2012年12月133期



孫德喜,1960年生,江蘇淮安人,武漢大學畢業,獲文學博士學位,副教授職稱,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生導師。中國傳記文學學會理事,江蘇省現代文學學會、江蘇省當代文學學會、江蘇省魯迅研究會理事。




南方雨夜的品茗

——論臺灣詩人張堃詩集《調色盤》



孫德喜


 今年春天,在本地一位詩人朋友的引薦下,在如詩如畫的瘦西湖畔,見到了遠道而來揚州的訪客。當時詩人朋友稱這位頭髮已白的老者是“美國詩人張堃”。後來,通過與張堃先生的交往和對他作品的閱讀,我越來越覺得張堃不應該是“美國詩人”。他的名片雖然是英文的,所給的通訊位址是美國的,而且據說他這次就是從美國回來的。但是他顯然與我頭腦中的那些高鼻子、藍眼睛、金色頭髮的美國人大不相同。他的形象是典型的中國人。這當然只是外表形象。最重要的是,張堃的寫作完全是漢語的,而且最關鍵的是,他詩創作基本上是在中國臺灣報刊上發表的,而他的詩集也都是在臺灣印行的。*對於他詩表示理解和欣賞的當然也是他在臺灣的朋友。*據此,我將張堃視為臺灣詩人也是完全可以的。


 深秋的夜晚,外面飄著連綿不絕的秋雨,坐在江南小鎮的某個茶肆裏,就著窗口,邊品香茗,邊輕吟詩作,……據我看來,閱讀張堃的詩集《調色盤》應該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或者以這樣的方式進行。張堃,原名張台坤,籍貫廣東梅縣,1948年出生於臺灣臺北。1989年移民美國。從他的人生履歷來看,張堃與中國大陸是比較阻隔的,既沒有在大陸生活過,也沒有在大陸接受過教育,但是他創作的詩卻像是從中國江南茶館裏飄出的茗香,是細雨淋濕的小鎮深巷裏的丁香,——散發著的是非常濃郁的中國情調和中國味道。


 《調色盤》所收的詩是張堃於1980年到2006年之間所創作的作品。這一時間跨度是相當大的,超過了四分之一世紀,相當於三分之一的人生。讀了張堃的這本詩集,我的總體感覺就是,無奈于時光流逝而產生的憂鬱。就是1980年創作的那些詩作,都讓人覺得對於時間的感喟瀰漫於其中。1980年,張堃才30歲剛剛出頭,雖然不能說青春猶在,但是他至多說才跨進中年的門檻,但是他的那些作品卻給人以一股歷經滄桑的感覺。而張堃的這股滄桑感主要在於他對時間的敏銳感覺,而且他早在1980年以前就已經敏感於時間了。他的第一本詩集《醒‧陽光流著》中收錄著〈時間〉一詩。這首詩據瞭解寫於1973年,當時張堃才二十五六歲,正是青春年少之時。然而,該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張堃卻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假如時間的靈魂的生命/短暫的停留又匆匆的離開/我們決定跟著離去還是/駐足”。由此看來,張堃長期以來就是一個敏感于時間的詩人,他從時間的流逝中體驗生命的存在和意義。收入《調色盤》首篇的是〈早安〉。單從詩題來看,讀者可能感受到的是青年人的朝氣、活力與對未來的美好的憧憬。然而讀完這首詩,我們就會發現自己的閱讀期待與文本實際相距甚遠。原來,張堃從一夜睡夢中醒來之後,他所想到的不是太陽升起之後“我”會見到什麼,幹些什麼,而是眼角掛著淚滴,因為昨夜的夢還沒有紡完,似乎還沉浸在“昨夜我在哪裡”的追問中。這首詩由此拉開了張堃這本詩集抒情的序幕。在這本詩集中,張堃基本上站在此時的時間節點上,沉浸在對於已經逝去的往事的回憶中,感受到時間的流逝。早在兩三千年前,孔子就曾經在流淌不息的河水邊發出千古感慨:“逝者如斯夫!”然而,感慨時間通常是上了年歲人的事,可是張堃儘管還很年輕,但是站在時間的節點上不是像胡風欣然歡呼“時間開始了”,在自己的眼前展現絢麗的未來畫卷,而是像飽經滄桑的老人一樣回望歷史。與此同時,在四月的春天裏,張堃不是像許多青年人那樣陶醉於春暖花開的浪漫,而是想像著半個世紀後的某一天“初陽的光芒溫柔地/撫弄我蒼老的臉”,他聽到了人生“交響樂的最後一個樂章”,他很平靜地“等候所有樂器的齊鳴/那一刻動人的結尾”(〈四月的幻想——半個世紀之後,如果我還活著〉)。


 回望歷史,在不同的詩人對於歷史有不同的認識和理解,或者說歷史對於不同的詩人有著不同的意義。在張堃這裏,歷史顯然就是泡開的名茗,是應該細細回味和咀嚼的,是可以在不斷的回味中有所感悟和認識的。至於張堃在歷史的回望中到底感受到什麼,也許詩人覺得這似乎並不重要,他所感興趣的是歷史回望的那一刻內心的愁緒、感傷和憂鬱。因而,張堃的這些心緒落到他的詩中則化為潮濕、蒼涼和孤寂。“當我無聊似一株風中之柳/在水面輕輕搖動枝葉/我伸手探向你冰涼的肌膚/啊,我竟悟出渴就是寂寞”(〈深夜的噴水池〉)。“彈唱鄉土的人走遠了/那把月琴也老了/而你卻沉默如掛在厝邊/無人再穿的蓑衣”(〈恒春〉)“我屏息細聽/卻乍聞你冷冽的歌詠/幽幽傳來又驀地隱去//扶窗再聽/啊,是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此刻,三更已過/會是誰撐著油紙傘/自雨巷盡頭急遝走來?”(〈午夜聽雨〉)顯然,這是由水(雨)、月、琴等構成的江南世界。江南世界在不同的詩人筆下呈現出不同的景象。南北朝時期的〈西洲曲〉極寫江南夏日採蓮的活潑與生趣,而到現代詩人戴望舒這裏,面對著悠長的雨巷裏飄然而過的丁香一樣的姑娘發出的是長長的歎息。在張堃的詩中,我們感受到的是與戴望舒一脈相承的憂鬱和感傷,其中那濕淋淋的感覺似乎也是從戴望舒那裏承接過來的。當然,張堃並不是簡單地複製戴望舒的惆悵。如果說戴望舒的惆悵是悵然若失于丁香一樣姑娘的飄然而逝,那麼張堃的感傷則既包含時間的流逝,又包含著他對江南的嚮往而不得的感懷。張堃祖籍廣東,但是他出生在臺灣,更令人遺憾的是,就在張堃出生不久,由於政治的變故,臺灣與大陸由不同的政權統治,而且這兩個政權幾十年來一直處於尖銳對立的狀態,因而海峽兩岸在相互對峙中互不往來,那麼身在臺灣的張堃當然不能到大陸來旅遊觀光、返鄉拜祖。這樣,張堃只能從文學作品中瞭解和認識大陸,他也只能通過想像去觸摸大陸。因此,大陸的美麗景象和深厚的文化只能出現在張堃的夢縈之中。直到1980年代,大陸實行改革開放,台海兩岸的關係才日漸緩和,兩岸同胞才可以來往和訪問。可以說,是兩岸幾十年的文化阻隔令張堃在許多時候只能遙望大陸而不能即。而他血管中流淌著的中華文化卻鼓動著、牽引著他神思大陸,嚮往大陸。但當這種神思和嚮往不能實現時,張堃的內心一定是十分痛苦的,感傷的,甚至是悲哀的。 張堃曾經說過:“這樣一住就是幾十年(指寓居美國加州矽谷幾十年——引者注)。在經濟上,我們還算衣食無缺,勉強過得去;但精神上,脫離了文化母體,使我時常處於空虛無依、孤獨迷惘的境地,夜闌人靜,有時難免興起今夕何夕的茫然。”*張堃對於江南的想像和神往,是他作為外省移民臺灣所產生了的漂泊感和浮萍的強烈表現,當他的父母帶他在臺灣謀生時,他的內心所認同的追念的是海峽對面的大陸,是屬於水、月與琴所構成的江南文化。臺灣雖然為水所擁,也有令人迷戀的日月潭,但是江南文化則源遠流長,底蘊深厚,特別是經過唐詩宋詞的滌蕩,更是散發出迷人的魅力。


 於是,張堃借助著前輩的物件展開對故土的想像。在〈一件舊毛毯〉中,詩人從父親那裏瞭解到一件舊毛毯的不尋常來歷。這件舊毛毯儘管“已經殘破不堪”,但是那是祖母“在縣城買給父親的”,凝結祖母對父親的深厚的母愛,所以父親“離鄉背井三十多年了”,仍然一直珍藏著這件破舊的毛毯。而張堃可以根據這毛毯想像著祖母的慈祥和偉大,繫起了他與千里之外故土的情思。同樣激發詩人故土之情的還有母親那壓在箱底怎麼也捨不得丟棄的“一襲粗布長衫”。而今,這件跟著母親30多年的長衫對於母親來說是“深埋在心中的鄉愁”,令母親“濃成滿頭霜髮”(〈一襲藍布衫〉),同樣也觸發起詩人濃濃的鄉愁,而且也會令詩人“濃成滿頭霜髮”。終於有一天,張堃得到了親近故土的機會,他雖然不能親吻到祖輩父輩生長的土地,但是他那激動之情充溢於熱情洋溢的詩句之中。“自飛機越過中緬未定界/感情的火焰即忍不住/爆燃了起來/我再也無法掩飾/天空中殘留的硝煙”。(〈飛越故國河山〉)到了1980年代後期,張堃終於如願以償踏上了大陸的土地,特別是到他夢寐已久的江南去走一走,看一看。蘇州、杭州、上海、廣州以及北京等地,都令張堃流連忘返。在上海,張堃看到豫園的“那尾石龍始終想飛走”,而自己則“想回到明朝”(〈上海印象‧訪豫園〉)。在杭州,詩人與西湖早就有深厚的情緣:“也許我們早已相識/並且在宋朝/就戀愛過了/不然路為何如此漫長?”(〈在杭州的最後一夜〉)在蘇州,張堃“趁著月色/走完一段青石路/我回到千年前/一個七言絕句的夜晚”(〈在蘇州的一個夜晚〉)從這裏我們看出,張堃來到了他曾經朝思夜想的江南,並不是一般的欣賞自然美景,也不只是流連於小橋流水的情致,他是由現實的江南走向那深厚的古典文化,在那歷史的脈動中尋找與自己心跳相合的東西,尋找那滋潤著一個遠途歸客長期漂泊的有些疲憊的靈魂的東西。或許我們可以這樣說,當張堃“回到千年前”那個“七言絕句的夜晚”的時候,他一定在這裏找到精神的故土,可以讓自己這顆疲倦的靈魂好好歇一歇了。


 在張堃的詩中,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到頻頻出現的“你”,而這個“你”常常與“我”相對而存在。我們先看他詩中的“你”吧!“你是尷尬的/像歌仔戲裏突如其來的/一段沙啞的流行歌曲”(〈恒春〉)。“茶很濃/睡意很淡/ 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是你的千言萬語?//我屏息/卻乍聞你冷冽的歌詠/幽幽傳來又驀地隱去”(〈午夜聽雨〉)“除了風鈴的哀歎/一切都是輕輕的/我以憐憫的眼光匯成/一條小溪/奔向你/你是春天早熟的憂鬱/寂寞的門輕輕掩上”(〈一叢枯萎的芻菊〉)“一開始,誰想到/天長地久/等我們共同擁抱過/防波堤上的夏夜/吻落夜空/所有的星星/就算你是一隻海鷗/也不再飛翔”(〈從海邊回來之後〉)……詩人在詩作中向“你”抒發情懷是很常見的。“你”在詩中往往是抒情對象,是詩人歌詠的傾聽者和接受者。然而在張堃這裏,“你”呈現出不同的意義,顯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詠唱的物件,而是與“我”相對存在的一個主體。這個“你”的內涵是相當豐富的,可以是一種象徵和隱喻,可以是生活中某個具體的人——詩人的朋友或者知己,也可能是由詩人心靈分化出的另一個“自我”。這個“你”既可以是詩人心聲的傾聽者,也可以是詩人情感波動的見證者,既可以是詩人某種情緒的觸發者,還可以是詩人精神的對話者……張堃詩中“你”的存在使“我”不僅有了映襯,而且有了豐富和延伸,使“我”擺脫了單調和乏味,從而為詩作增添了靈性,增加了張力。


 “你”在張堃詩中的出現,或許成為張堃詩的一種有效的表達方式。李白詩云:“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李白在獨自暢飲時,想像到明月可以來作伴陪飲。那麼,張堃在午夜飲茶,同樣需要一個人來對飲。而這個人就是詩人想像中的那個“你”。飲酒有伴則酣暢;飲茶有“你”則生趣。有了“你”的存在,詩人的靈魂便不再孤單。即使這個“你”,可能與詩人一樣憂鬱、感傷和惆悵,但是那畢竟是精神上的伴侶。有了這樣的精神伴侶,張堃的雨夜飲茶必然多出了許多滋味。與此同時,“你”在詩中可以作為對話的一方而存在,從而使詩的語言由獨白轉為對話,儘管這種對話不是顯形的,但是可以讓詩句在不同的聲音之間運行。請看〈殘夜〉:“我們約定/在你盛宴的晚上/暫時忘了彼此/我們也約定/忘不掉的時候/你用燭光和音樂/去記住你許下的諾言//在你盛宴的晚上/我無需燭光和音樂/我已點燃了自己/以火一般的夜//為了怕你真的將我遺忘/我把寒冷的風聲/譜成一首歌/而你許下的諾言/卻在歌聲中/漸漸冷去/遠去……”這首詩中的“你”並沒有出現,但讓人感覺就坐在詩人的對面,而這個“你”既可能是情人,也可能是朋友,還可能就是詩人靈魂的另一面……就是由於這個的“你”的存在,這首詩並由獨語轉換成對話——“我”與“你”在矛盾對立中互動,並且由此蔓生出了惆悵和感傷。


 南方的雨夜是潮濕的,幽靜的,濃郁的茶香令人沉浸在對於歷史的回味之中,沉浸在對於生命的感悟之中,沉浸在對於故鄉的想像和神往之中,沉浸在對於靈魂的造訪之中……詩人的寫作顯然是作為一個漂泊海外的疲憊者以品茗的方式構建自我的精神家園,讓自我在這回味與想像之中得到慰藉,讓孤獨的靈魂得以安妥。


 而今進入了21世紀,我披著新世紀的晨光,坐在揚子江邊的古城揚州的書房裏,端著一杯碧螺春,讀著張堃的詩,傾聽他那發自遙遠的臺灣島上的聲音,傾聽他那的30多年來脈搏的跳動,似乎看到了他就在身邊,沒有時空的阻隔,於是我們展開了心靈的對話。他的詩與具有古典韻味的江南文化密切相連,而我所生活的揚州就在文化的江南。於是和諧秀美的江南將我們連接在一起。回望1980年代的中國詩,我們對張堃的詩可以有了更加深刻的認識和理解。就中國大陸來說,1980年代初時,以反抗和叛逆為鮮明特色的朦朧詩在詩壇上大展雄風;再看海峽對岸的臺灣的詩壇,西方現代派藝術激蕩著詩創作,深刻地引導著不少詩人的創作。而張堃儘管在1980年時只有30來歲,但是他並沒有大陸朦朧詩人的那種叛逆和反抗。許多人或許以為這並不奇怪,因為那時臺灣與大陸處於分裂狀態,文化上基本沒有來往和交流。但是我們看到,張堃的詩與同時代大陸的朦朧詩一樣朦朧,儘管各自的詩藝不盡相同,但是審美效果卻是相通的。其實,這並不奇怪,無論是大陸的朦朧詩還是張堃的創作,都通向一個一個藝術源頭,那就是1920-1940年代的中國現代詩,他們都不同程度地從那裏吸取藝術的養分。就張堃來說,他的詩顯然承繼著戴望舒的惆悵、艾青的憂鬱、卞之琳的隱喻……這就令他的詩浸潤著現代詩的蘊藉。1980年代的臺灣,受西方現代派的影響,“走解構與顛覆的偏鋒”已經成為一種時尚,但是張堃不為所動,他堅持將自己的詩之根深深地紮在深厚的江南文化的土壤之中,從而使他的詩既區別於某些詩的華麗浮躁,又不同於某些詩的情感氾濫,他的詩蘊藉豐厚,詩風純樸和空靈,深得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因而應該成為1980年代以來臺灣詩的一面重要的旗幟。


2012年8月16日於揚州存思屋


注釋:


*張堃的詩集主要有兩部:《醒‧陽光流著》(臺灣創世紀詩社1980年出版);《調色盤》(臺灣唐山出版社2007年版)。

*臺灣著名詩人洛夫和張默均撰文評論和介紹張堃的作品。他們二人的文章分別是〈感受張堃詩歌之美〉和〈瞬間妙悟的彌出——讀張堃新詩集筆記〉,二文作為《調色盤》的“代序”排在該詩集作品的前邊。

*張堃:〈後記‧也算詩路歷程〉,張堃《調色盤》,臺灣唐山出版社2007年版,第248頁。

*洛夫:〈感受張堃詩歌之美〉,張堃《調色盤》臺灣唐山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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